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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紅:記鹿地夫婦  池田在開仗的前夜,帶著一匹小貓仔來到我家的門口,因為是夜靜的時候,那鞋底拍著樓廊的聲音非常響亮。  “誰呀!”  這聲音并沒有回答,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,她的眼睛好像被水洗過的玻璃似的那么閃耀。  “她怎么這時候來的呢,她從北四川路來的……”這話在我的思想里邊繞了一周。  “請進來呀!”  一時看不到她的全身,因為她只把門開了一個小縫。  “日本和中國要打仗。”  “什么時候?”  “今天夜里四點鐘。”  “真的嗎?”  “一定的。”  我看一看表,現在是十一點鐘。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——”我說還有五個鐘頭。  那夜我們又講了些別的就睡了。軍睡在外室的小床上,我和池田就睡在內室的大床上,這一夜沒有睡好,好像很熱,小貓仔又那么叫,從床上跳到地上,從地上又跳到椅子上,而后再去撕著窗簾。快到四點鐘的時候,我好象聽到了兩下槍響。  “池田,是槍聲吧!”  “大概是。”  “你想鹿地怎么樣,若真的今開仗,明天他能跑出來不能?”  “大概能,那就不知道啦!”  夜里開槍并不是事實。第二天我們吃完飯,三個人坐在地板的涼席上乘涼。這時候鹿地來了,穿一條黃色的短褲,白襯衫,黑色的卷卷頭發,日本式的走法。走到席子旁邊,很習慣的就脫掉鞋子坐在席子上。看起來他很快活,日本話也說,中國字也有。他趕快地吸紙煙,池田給他作翻譯。他一著急就又加幾個中國字在里面。轉過臉來向我們說:  “是的,叭叭開槍啦……”  “是什么地方開的?”我問他。  “在陸戰隊……邊上。”  “你看見了嗎?”  “看見的……”  他說話十分喜歡用手勢:“我,我,我看見啦……完全死啦!”而后他用手巾揩著汗。但是他非常快活,笑著,全身在輕松里邊打著轉。我看他像洗過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奮,因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像講著與他不相干的,同時非常感到興味的人一樣。  夜晚快要到來,第一發的炮聲過去了。而我們四個人——池田、鹿地、蕭軍和我——正在吃晚飯,池田的大眼睛對著我,蕭軍的耳向旁邊歪著,我則感到心臟似乎在移動。但是我們合起聲音來:  “哼!”彼此點了點頭。  鹿地有點像西洋人的嘴唇,扣得很緊。  第二發炮彈發過去了。  池田仍舊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,我們大概是用一種假象把自己平定下來,所以仍舊吃著飯。鹿地的臉色自然變得很不好看了。若是我,我一定想到這炮聲就使我脫離了祖國。但是他的感情一會就恢復了。他說:  “日本這回壞啦,一定壞啦……”這話的意思是日本要打敗的,日本的老百姓要倒楣的,他把這戰爭并不看得怎樣可怕,他說日本軍閥早一天破壞早一天好。  第二天他們到S家去住的。我們這里不大方便;鄰居都知道他們是日本人,還有一個白俄在法國捕房當巡捕。街上打間諜,日本警察到他們從前住過的地方找過他們。在兩國夾攻之下,他們開始被陷進去。  第二天我們到S家去看他們的時候,他們住在三層樓上,尤其是鹿地很開心,儼儼乎和主人一樣。兩張大寫字台靠著窗子,寫字台這邊坐著一個,那邊坐著一個,嘴上都叼著香煙,白金龍香煙四五罐,堆成個小塔型在桌子頭上。他請我吃煙的時候,我看到他已經開始工作。很講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攤開在他的面前,他說他寫日記了,當然他寫的是日文,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。一抬頭看到池田在那邊也張開了一個大本子。我想這真不得了,這種克制自己的力量,中國人很少能夠做到。無論怎樣說,這戰爭對于他們比對于我們,總是更痛苦的。又過了兩天,大概他們已經寫了一些日記了。他們開始勸我們,為什么不參加團體工作呢?鹿地說:  “你們不認識救亡團體嗎?我給介紹!”這樣好的中國話是池田給修改的。  “應該工作了,要快工作,快工作,日本軍閥快完啦……”  他們說現在寫文章,以后翻成別國文字,有機會他們要到各國去宣傳。  我看他們好象變成了中國人一樣。 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們,他們沒有了。說他們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沒有回來。臨走時說吃飯不要等他們,至于哪里去了呢?S說她也不知道。又過了幾天,又問了好幾次,仍舊不知道他們在哪里。 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,送回國去啦!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,大概不能有危險吧!  一個月以后的事: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蔥花,準備午飯,這時候,有人打門,走進來的人是認識的,可是他一向沒有來過,這次的來不知有什么事。但很快就得到結果了:鹿地昨夜又來到S家。聽到他們并沒有出危險,很高興。但他接著再說下去就是痛苦的了。他們躲在別人家里躲了一個月,那家非趕他們離開不可,因為住日本人,怕當漢奸看待。S家很不便,當時S做救亡工作,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。  “那么住到那里去呢?”我問。  “就是這個問題呀!他們要求你去送一封信,我來就是找你去送信,你立刻到S家去。”  我送信的地方是個德國醫生,池田一個月前在那里治過病,當上海戰事開始的時候,醫生太太向池田說過:假若在別的地方住不方便,可以搬到她家去暫住。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醫生,池田問他:  “你喜歡希特勒嗎?”  醫生說:“唔……不喜歡。”并且說他不能夠回德國。  根據這點,池田以為醫生是很好的人,同時又受希特勒的壓迫。  我送完了信,又回到S家去,我上樓說:“可以啦,大概是可以。”  回信,我并沒拆開讀,因為我的英文不好。他們兩個從地板上坐起來。打開這信:  “隨時可來,我等候著……”池田說信上寫著這樣的話。  “我說對么!那醫生當我臨走的時候還說,把手伸給他,我知道他就了解了。”  這回鹿地并不怎樣神氣了,說話不敢大聲,不敢站起來走動。晚飯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,台燈放在地上,燈頭被蒙了一塊黑紗布,就在這微黑的帶著神秘的三層樓上,我也和他們一起吃的飯。我端碗來,再三的不能把飯咽下去,我看一看池田發亮的眼睛,好象她對她自己未知的命運還不如我對他們那樣關心。  “吃魚呀!”我記不得是他們誰把一段魚尾擺在我的碗上來。  當著一個人,在他去試驗他出險的道路前一刻,或者就正在出險之中,為什么還能夠這樣安寧呢!我實在對這晚餐不能夠多吃。我為著我自己,我幾次說著多余的閑間話:  “我們好像山寨們在樹林里吃飯一樣……”按著我還是說:“不是嗎?看像不像?”  回答這話的沒有人,我抬頭看一看四壁,這是一間藏書房,四壁黑沉沉的站著書箱或書柜。  八點鐘剛過,我就想去叫汽車,他們說,等一等,稍微晚一點更好。鹿地開始穿西裝,白褲子,黑上衣,這是一個西洋朋友給他的舊衣裳(他自己的衣裳從北四路逃出來時丟掉了)。多么可笑啊!又象賈伯林又像日本人。  “這個不要緊!”指著他已經蔓延起來的胡子對我說:“像日本人不像?”  “不像。”但明明是像。  等汽車來了時,我告訴他:  “你絕對不能說話,中國話也不要說,不開口最好,若忘記了說出日本字來那是危險的。”  報紙上登載過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,常常有小汽車被驗查。假若沒有人陪著他們,他們兩個差不多就和啞子一樣了。鹿地干脆就不能開口。至于池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日本的中國話。  那天晚上下著一點小雨,記得大概我是坐在他們兩個人之間,有兩小箱籠顛動在我們膝蓋的前邊。愛多亞路被指路燈所照,好象一條虹彩似的展開在我們的面前,柏油路被車輪所擦過的紋痕,在路警指管著的紅綠燈下,變成一條紅的,而后又變成一條綠的,我們都把眼睛看著這動亂交錯的前方。同時司機人前面那塊玻璃上有一根小棍來回地掃著那塊扇形的地盤。  車子到了同孚路口了,我告訴車子左轉,而后靠到馬路的右邊。  這座大樓本來是有電梯的,因為司機人不在,等不及了,就從扶梯跑上去。我們三個人都提著東西,而又都跑得快,好像這一路沒有出險,多半是因為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。  醫生在小客廳里接待著鹿地夫婦:  “弄錯了啦,嗯!”  我所聽到的,這是什么話呢?我看看鹿地,我看看池田,再看看胖醫生。  “醫生弄錯啦,他以為是要來看病的人,所以隨時可來。”  “那么房子呢?”  “房子他沒有。”池田擺一擺手。  我想這回可成問題了,我知道S家絕對不能再回去。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嗎?而后我說到我家去可以嗎?  池田說:“你們家那白俄呀!”  醫生還不錯,穿了雨衣去替他們找房子去了。在這中間,非常恐慌。他說房子就在旁邊,可是他去了好多時候沒有回來。  “箱子里邊有寫的文章啊!老醫生不是去通知捕房?”池田的眼睛好像梟鳥的眼睛那么大。  過了半點鐘的樣子,醫生回來了,醫生又把我們送到那新房子。  走進去一看,就像個旅館,茶房非常多,說中國話的,說法國話的,說俄國話的,說英國話的。  剛一開戰,鹿地就說過要到國際上去宣傳,我看那時候,他可差不多去到國際上了。  這地方危險是危險的,怎么辦呢?只得住下了。  中國茶房問:“先生住幾天呢?”  我說住一兩天,但是鹿地說:“不!不!”只說了半截就回去了,大概是日本話又來到嘴邊上。  池田有時說中國話,有時說英國話,茶房來了一個,去了,又來了一個。  鹿地靜靜地站在一邊。  大床、大桌子、大沙發,棚頂垂著沉重的帶著鎖的大燈頭。并且還有一個外室,好像陽台一樣。  茶房都去了,鹿地仍舊站著,地心有一塊花地毯,他就站在地毯的邊上。  我告訴他不要說日本話,因為隔壁的房子說不定住的是中國人。  “好好地休息吧!把被子攤在床上,衣箱就不要動了,三兩天就要搬的。我把這情況通知別的朋友……”往下我還有話要說,中國茶房進來了,手里端著一個大白銅盤子,上面站著兩個汽水瓶。我想這個五塊錢一天的旅館還給汽水喝!問那茶房,那茶房說是白開水,這開水怎樣衛生,怎樣經過過濾,怎樣多喝了不會生病。正在這時候,他卻來講衛生了。  向中國政府辦理證明書的人說,再有三五天大概就替他們領到,可是到第七天還沒有消息。他們在那房子里邊,簡直和小鼠似的,地板或什么東西有時格格地作響,至于講話的聲音,外邊絕對聽不到。  每次我去的時候,鹿地好像還是照舊的樣子,不然就是變了點,也究竟沒變了多少,喜歡講笑話。不知怎么想起來的,他又說他怕女人:  “女人我害怕,別的我不怕……女人我最怕。”  “帝國主義你不怕?”我說。  “我不怕,我打死他。”  “日本警察捉你也不怕?”我和池田是站在一面的。  池田聽了也笑,我也笑,池田在這幾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。  “那么你就不用這里逃到那里,讓日本警察捉去好啦!其實不對的,你還是最怕日本警察。我看女人并不絕頂的厲害,還是日本警察絕頂的厲害。”  我們都笑了,但是都沒有高聲。  最顯現在我面前的是他們兩個有點憔悴的顏面。  有一天下午,我陪著他們談了兩個多鐘頭,對于這一點點時間,他們是怎樣的感激呀!我臨走時說:“明天有工夫,我早點來看你們,或者是上午。”  尤其是池田立刻說謝謝,并且立刻和我握握手。  第二天我又來遲了,池田不在房里。鹿地一看到我,就從桌上摸到一塊白紙條。他搖一搖手而后他在紙條上寫著:  今天下午有巡捕在門外偷聽了,一下午英國巡捕(即印度巡捕)、中國巡捕,從一點鐘起停到五點鐘才走。  但最感動我的是他在紙條上出現著這樣的字:——今天我決心被捕。  “這被捕不被捕,怎能是你決心不決心的呢?”這話我不能對他說,因為我知道他用的是日本文法。  我又問他打算怎樣呢?他說沒有辦法,池田去到S家里。  那個時候經濟也沒有了,證明書還沒有消息。租界上日本有追捕日本或韓國人的自由。想要脫離租界,而又一步不能脫離。到中國地去,要被中國人誤認作間諜。  他們的生命,就象系在一根線上么脆弱。  那天晚上,我把他們的日記、文章和詩,包集起來帶著離開他們。我說:  “假使日本人把你們捉回去,說你們幫助中國,總是沒有證據的呀!”  我想我還是趕快走的好,把這些致命的東西快些帶開。  臨走時我和他握握手,我說不怕。至于怕不怕,下一秒鐘誰都沒有把握。但我是說了,就象說給站在狼洞里邊的孩子一樣。  以后再去看他們,(www.lz13.cn)他們就搬了,我們也就離開上海。  (署名蕭紅刊于1938年5月1日武漢《文藝陣地》第一卷第二期) 蕭紅作品_蕭紅散文集 蕭紅:又是冬天 蕭紅:一個南方的姑娘分頁:123

張承志:荒蕪英雄路  傳奇的阿勒泰山脈終于擺在我兩眼之前了。比起天山也許確實多少有一些舒緩,但依然是雨坡松林黑郁,陽坡綠草明媚。  對于新疆來說,這是偏僻的死角,然而我卻清楚它應當是通路。幸虧蛀書的研究所生涯沒能泯盡我的想象,我一直在心中揣摸那路在哪里。  看了阿勒泰郊外的白樺林,沒有想象的雪白。小城當心也有一座樹林,清澈的白浪翻卷的河上,有一座圓木橋。背后是閉塞的丘陵大山,積雪還斑駁可辨,但已經劃不出雪線了。然而從蒙古高原到中亞細亞,我偏執地相信該有一條路線。你不該閉塞著遮住小城,只顯給我一些白樺林清河水。我說的是路,是具體的“路”,而不僅是路線——那時我頑固地想。  路應當就埋在阿勒泰的這重重山間。  石堆墓如鏈在左面隱現。 草地荒漠化后,5月的芨芨草已經快啃光了。廣闊的視野中有褐色的和鐵色的禿山,使人難以想象這里居然就是阿勒泰的著名領土。  過北屯時,有一蠢肥的女人上車,活像西陲蝴蝶迷。粗俗無恥至極,對司機怒吼“坐你大腿上”。小屯、小聚落,中國人才造得出來的呆若木雞的紅磚平房不時推出,刺人眼膜的紅色長條中走出幾個流氓相的小伙,楞楞地盯著汽車看。這種戈壁荒地的住民居然活得健壯,在干旱得連巖石都龜裂的荒裸山腳迎送無聊人生,每天最大的事情是——看幾輛過往的汽車。  然而那條道路應該在此。  我懷著的,是非常不合歷史學者習慣的一種偏執。為什么呢?  就應當在這里。既然英雄時代的蒙古人以這里為通道,走向了廣闊的中西亞,那么路就一定應當埋藏在這里。而且,我還判定這里應當有大量蒙古后裔。盡管我初次走向阿勒泰邊緣,但我相信主觀的感覺,我相信我只要見到蒙古人就能挖掘出那條道路。  到了青河縣。如我判斷,“青河”二字是蒙語“青格勒”的音譯和意譯。我興奮地打斷介紹,要求找幾個當地蒙古人座談。第一個見到的是縣武裝部長Dika,土爾扈特部蒙族軍人,我開門見山動員他說:咱們要找到成吉思汗走過的那條路,不能讓那條路埋在這里!  Dika激動了。  他取出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, 用一根粗指頭指著上面的等高線: “這里,在hara-balaqik-tu,有路。”他說的是蒙語。  ***  接連幾天我同本地全部老輩蒙古人談著,唱著,喝著。青河縣境的蒙古后裔是烏梁海人,講一種遠不如伊犁的厄魯特方言那么和諧有致的難懂方言。但我們堅持不用漢語。那時用漢語會出現泄密和玷污的語感。有一個老太婆反復問道:能唱么?能唱阿睦爾撒納么?真的唱了阿睦爾撒納也沒關系么?  于是,反叛的英雄頌就唱起來了。  阿睦爾撤納是北京的蒙古史界再三表態與之劃清界限的叛亂首領。  正在忙著蒙古史碩士生論文的我,當時聽著瘦骨嶙峋的老太婆醉酒高歌,傾訴著對阿睦爾撒納的崇拜時,渾身每個毛孔都流動著“入伙”的快感。不知為什么快活得鼻子嗆酸,覺得自己體內的邪惡在古怪地排泄。而那歌聲比內蒙撕扯得更兇急,我心中學來不久的史學諸原則在醺醉中嘩嘩響著崩垮塌落。聽著阿睦爾撒納的贊歌,手足舞蹈在一伙陌生的烏梁海人中間,有一剎我覺得昏昏然放松了。算了,為什么非要考古尋覓,那條古代通路比起這首叛歌又有多大意義呢?  但是,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感情可不像漢族人對他們領袖那樣實用主義。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愛是絕對的。所以,既然我斷言這里應該有一條讓成吉思汗40匹挽馬抱著的宮帳大車(ordo teregen)走過的古路,那么烏梁海部就一定要把它找出來。事情一定要成功;我是否有斗志已經無關緊要。  ***  方向是青河縣東風公社,中蒙邊界。但是沒有車。枯坐在招待所里,干等。  我們住一個套間。后來來了一些當今最有權勢的財政局或物資局的人,背信棄義的招待所就把他們安排進了我們里間,使我們當夜就變成了他們的值夜護兵。氣憤得我每天往他們屋里吐痰,扔臟紙(當然趁他們外出時)。一直到Bata來的那個下午才結束兒童抗議戰爭,繼續正業。  Bata是博州出身的察哈爾蒙古人,武裝部干事,天天盼調到博州溫泉縣去。他揚言若到了溫泉,就是“他媽的一等干事”;若不讓他調,他就怠工。Bata闖進屋子,嚇得我停住了對里屋的騷擾戰。他大吼道:出發!有車了!出發!  ***  走向大名鼎鼎的東風公社邊界,途中依然滿目瘡痍。走向哈爾嘎特山溝的兩岸,處處是一種青紅色的灼燙砂塊。不見畜群,不知夏營地在哪里。沿途星點不均地看見一些烏孫時代的鏈式墓,還有一處突厥石人墓——這也暗示著古代蒙古高原與中亞的交流。邊境線靜悄悄,連風都壓低嗓音似吹似聽。古怪地突然想到北京的長安大街,若是那條路也變成這般荒涼,該是多有意思呢。  在亂石叢生的山坡上顛簸著,吉普車像坦克在斗勇爭狠。石頭在枯柴篷篷中倔強地擋著,地勢在蠻荒之中升高了。  車猛地剎住了。  Bata回頭對我說:“喏,就是這兒。”  我揉揉眼睛,茫然不知所措。我在死寂的石頭堆里走了幾步,疲懶得想躺下睡一會兒。青白的燙人陽光高高充斥,那些石堆上的苔蘚都是焦枯的。  我揉著酸痛的眼睛,費勁地踩著怪石走了幾步。地勢升高,右手出現了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土。我突然看見了一條痕跡,有一個形狀突然出現了:崢嶸的怪石整齊地排成10米寬的一條寬帶,朝著哈爾嘎特左手的山頂伸去。青草枯干地刺出石縫,荊棘刺網般纏繞著這條尖石帶。路,清清楚楚地靜悄悄停在山坡上。  我不能理解。我驚慌地環顧四野,天地之間一片死寂。  靜得像是一切都被抽空了。沒有氣流,沒有地熱,荊棘般的芨芨草像插在石縫里的銹箭。頂著凝住的陽光登高一些,巨石壘筑的大道像一條死去萬年的死蛇,白白地反射著一種青綠的白光。我的腦子在一瞬間便計算了、歸納了、整理了、判斷了,我在寂靜中只用了一瞬就判斷完畢。只是我古怪地被施了妖術,我覺得死亡般的荒蕪正疾疾地蔓延上我的心,我覺得恐怖的白晝緘默正悄悄地封死著我的喉嚨。  “Bata, tele jam muna”,我艱難地對那個察哈爾軍人說。說出口我就覺得嗓子被重重地堵塞了,心頭也猛然沉沉地墜下來。  Bata向其他人轉譯說:是那條路。他還亢奮地補充:是成吉思汗本人的路,已經肯定了!已經決定了!成吉思汗本人的路!嘿,干得好哇兄弟!  獨自一條嗓子在空曠里倏然逝去了。  其實我沒有多少依據。唯一依據是路寬10余米,以石方墊起了凹陷。在青河迤邐的草原上,這種道路無疑是為了車。而恰巧成吉思汗的宮帳大車又見于史料,所以——我解釋著。愈講朋友們越興奮,而我自己卻愈講愈茫然。  全部洞悉一切的是阿勒泰。它沉默不給我一言相助。但我知道它支持我的感覺。  是這樣。完全是因為感覺,使我嗅到了這條湮滅的英雄路。  哈薩克司機Toral把吉普開成了坦克。車在尖牙怪石上蹦著,我們吵嚷著追著,把石頭搬著填給車輪。吉普車奇跡般在陡坡上蠕動了,離開荒涼的哈爾嘎特,向對面的夏牧場攀登。  我告訴Toral, 從成吉思汗以后,這是第一輛上了這條路的車。大家哄笑著,馬上叫他Toral汗。  黃昏時分,降到了美麗的夏牧場,地名也是蒙語:  Hara-Barqiktu, 黑泥巴。肥美的綠草無聲地涌著,五畜歸牧,氈房上的炊煙濃濃。遠方有些騎手的影子在疾忽地閃著,像在捕一匹馬子。浴著最后一抹金暉的山坡上,兩條狗終于舒服得禁不住伸伸懶腰,然后打著滾滑下坡來。女人們悄然游來游去,孩子們默默地盯著凝視。沉甸甸的藍黑降下來,溶進蒼茫的夕照。一位哈薩克老者恭敬地把手撫住胸,好像朝我們問了好。他背后有一道藍醉的溪水,靜靜地碎成斑斕的紫緞色。  同樣的寧寂啊,我想。  就這么靜靜地, 我仿佛眼睜睜看見一切都在沉入暮色。無論是7個世紀以前那壯舉般的行軍,無論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或阿睦爾撒納,無論是石砌的草原大道還是幾千年星星點點遺下的各式古墓:一切在這片黑泥巴上都黯淡地沉滅了。山影灰了,樹林淡了,氈包模糊了,炊煙終于和天地溶成一色,輕輕擁推著這異界般的夏牧場吐出一個久久的喘息。  野望消沉了,墮入仿佛情欲般的夏夜草原的游魂般的呼吸之中。  Bata從氈帳里出來,喚我快些進去。哈薩克人迎賓的禮性,還有煮熟的羊肉已經準備就緒了。  ***  那條古道應當備忘如下:  經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一座叫做烏蘭大坂(Ulan Daban)的山口,自34號界碑進入阿勒泰。 于克勒干敖包東側南下,繞邊、中、花3個海子;與自35號界碑入境的另一條古路于卡增大坂(Kazen Daban) 以東匯合。匯合后的大道遇灘消失,遇山修起,陡谷石筑,通向山外的哈爾嘎特大通道。  然后, 再匯合(或并行) 自中蒙國界67號界碑處Baka-ebi至鹽湖、再至Ike-ebi的大道,南下準噶爾將軍戈壁,直指木壘或吉木薩爾一線的古路。  《長春真人西游記》載:“二紅山當路。又三十里成鹵地。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。”問了牧人們,Baka和Ike(小、大)兩座山都是紅色。中有Dabsu,蒙語鹽池。醉酒高歌的老婦人念念不絕地叨叨著烏蘭大坂,顯然那是自蒙古高原進入中亞的最大咽喉,可惜我不可能越境去查人家的領土。  寫上這幾行文牘是為了備忘么?也許只有我知道它的“史學”價值。在日本時談到這次調查,見到過許多羨慕和慫恿的眼光。好像我也曾經打算過再深鉆一下,搞一篇海內外揚名的論文。從青河武裝部Dika部長那兒我已經抄了萬分之一圖的圖號,難道我不曾準備讓這條死路在學術上再活躍一番么?  黑泥巴(用蒙語寫成“哈拉·巴勒其嘎特”就優雅了)草原皓月當空。腳旁蒙古的山和境內這邊的山都蒼茫無依。說不清為什么草地漾動般悄悄在動,山影林影都在忍受著高海拔的清冷。我披衣出外,肩肘間涌著清白的霧。心中被凍了一怔,接著就充滿了冰冽的涼意。  ***  老主人也披衣出來了,我猜他是擔心狗會咬我。我在月光下望著他,只覺得他漆黑得像一個陰界的魂。我想問候或搭訕幾句,但是我沒有幾句哈語。我沉默著,他也默默等著我。我想出了一句:  “Jakse Jaylaw,”好夏牧場;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像一聲塑料人的響聲。  “Jaylaw Jakse,”他贊同地答。夏牧場好,接著他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  我們都陷入了無言。  不,我永遠也不會去搞那篇什么論文了。僅僅在這篇散文中留一條線索,讓哪位偶然翻翻文學作品的學者去青河考察吧。或者去巴音烏里蓋——蒙古人民共和國擁有著那座烏蘭大坂的省份去考察吧,他們會發現整整一條成吉思汗的石筑大道。  英雄的時代結束了。  我只獨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。我不干那種事情——當年英雄帳下幾十萬戰士沒有一個人屑于于那種事情,  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蕪了。無論是在散發著惡臭的蝴蝶迷們的路邊小聚落點,還是在滿目灼傷鐵黑千里的青格勒河,哪怕在憂傷而美麗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里,如今你不可能仿效,如今你我不到大時代的那些驕子的蹤跡了。  老人探詢地望著我,欠著身軀。  我抱歉地道著(www.lz13.cn)謝,邁回了氈房木門。  真的,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有重訪阿勒泰。我也沒有搞那個“科學研究”;因為我一翻開資料就覺得有一種嚼英雄糞便的感覺。我只是永遠地懷念著阿勒泰大山,我清晰地看見有一條雄壯的大河般的道路,山間谷底奔騰蜿蜒。沒有人知道它,只有我和那些牧人想著它。  1988·7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:波斯的禮物 張承志:胡涂亂抹分頁:123

梁遇春:KISSINGTHEFIRE(吻火)  回想起志摩先生,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。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,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,好象正在猜人生的謎,又好象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秘,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。他的眼睛又有點象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,仿佛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,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罷。  他好象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。人世的悲歡,自然的美景,以及日常的瑣事,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,從來沒有看見過的,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。所以他天天都是那么有興致(Custo),就是說出悲哀的話時候,也不是垂頭喪氣,厭倦于一切了,卻是發現了一朵“惡之華”,在那兒驚奇著。  三年前,在上海的時候,有一天晚上,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,他說道:“Kissingthefire”,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于人生的態度。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,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,隔江觀火,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,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里去,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,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,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么樣才會不上當里面消逝去了,結果上了個大當。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,火光一照,化腐臭為神奇,遍地開滿了春花,難怪他天天驚異著,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,希  臘人的生(www.lz13.cn)活就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,歌唱出人生的神奇。  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于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。 梁遇春作品_梁遇春散文集 梁遇春:談“流浪漢” 梁遇春:觀火分頁:1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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